晦暗年代的美好時光——劉鷹(74屆畢業(yè)生)
發(fā)布時間:2010-06-21 06:35:58瀏覽次數(shù):3509
晦暗年代的美好時光
—— 一中紀事
我在一中上學是1969年至1974年。文革動亂十年,我的五年多時間在那里度過,初中三年,高中兩年半。
記得69年三月間的一個早上,我第一次走進一中大門。門內(nèi)兩邊不像現(xiàn)在這樣狹窄,是方方正正的寬闊的麥田。麥苗如茵,中間簇起一株株叢生的花樹。麥田東側的水井噴涌出的水流,清涼而靈動,小溪般地涌進田垅。
學校由軍宣隊,工宣隊領導,學生實行軍事化管理,年級叫連,班叫排,工宣隊擔任連長、排長,解放軍任指導員。學生組織只有紅衛(wèi)兵,紅衛(wèi)兵分大隊、中隊,大隊相當于現(xiàn)在的學生會。我們排長姓張,沒有多少文化,愛給我們講話,一講錯學生便吃吃笑,聽見笑聲他就瞪眼睛吵:我們工人階級在解放前因為窮才上不起學,你們不恨萬惡的舊社會,還在笑我們,什么階級感情。我們一聽這么嚴重,嚇得不再吱聲。
當時開的課有政治,語文,英語,工業(yè)基礎知識和農(nóng)業(yè)基礎知識,課上得不多,大部分時間用來“學工學農(nóng)學軍,還要批判資產(chǎn)階級”。學工學農(nóng)去工廠農(nóng)場,后來學校辦起化工廠,我們就在那里勞動刷瓶子。學軍由軍宣隊教,主要學習立正臥倒齊步走。批判會、誓師會在學校禮堂召開,那場面“口號連天,氣吞山河”的。那段時間凈寫批判文章,上至赫魯曉夫,下至學校班上,什么階級斗爭熄滅論、讀書做官論、讀書無用論,不管懂與不懂都得批,批到最后還要“再踏上一只腳,讓他永世不得翻身”。有一回一個叫司軍明的男生違犯紀律,由紅衛(wèi)兵主持,用教室小喇叭開他的批判會,一個女生聲色俱厲地這樣發(fā)言:司軍明,你老虎屁股摸不得嗎?我們偏要摸。那個叫司軍明的在下面聽了也若無其事:來摸吧,你摸摸試試。結果,批判會搞得啼笑皆非。
不久,我在學校出了回名。學校成立革委會,要求有一名學生代表參加,不知怎么就將我推舉到連里。隨后張排長把我叫去,問我的家庭出身到底怎么回事,要么是貧下中農(nóng),要么是地主富農(nóng),怎么會有“革干”呢?革干即革命干部的簡稱,那時大凡家庭出身不好,父母是干部的都這樣寫,以免受歧視,因此每次填表我心里就撲撲亂跳,也都將就過去。這次卻被工宣隊當面追問,弄得我無地自容,還會讓同學都知道我這不倫不類的出身,以后怎么見人。母親來找工宣隊,對他們說,不進革委會沒啥,但不能說孩子出身不好受影響,我們大人出身不好尚且不受影響,還能入黨當干部,怎么小孩在干部家庭長大反而要受影響呢?最終革委會沒選上我,說我年齡小,由一個高我一級的叫徐大華的女生當選。
說不清確切的時間,工宣隊軍宣隊撤走了,連排的番號也隨之取消,恢復以年級和班。不少老師已經(jīng)解放,開始進入我們的學習生活,也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教學。我們有了一個老師班主任,姓鮑。他很忙,匆匆來,匆匆去,不常見他。五四臨近,他布置我們寫一篇文章紀念,可能看我字里行間當好“無產(chǎn)階級革命事業(yè)接班人”的決心很大,就讓我當了班長。
那時的課難教,老師難做,文科統(tǒng)統(tǒng)得與階級斗爭掛連,理科則要聯(lián)系生產(chǎn)實際,原本一道簡簡單單的應用題,必須冠上大段的生產(chǎn)介紹,比題意本身還要生澀難懂,如果哪句話稍不注意被抓了辮子更要遭殃。但畢竟是一中的老師,即便如此,他們也沒有放棄對教書育人的執(zhí)著,就連那種不是教育的教育也想得別出心裁,教得獨具一格。例如我們的語文課,講的大都是毛主席的文章詩詞和魯迅的作品, 史寓欽老師不但講好這些文章,還從中挖掘引申出很多的詩詞常識和典故讓我們欣賞學習。寫批判文章他教我們學立論駁論的方法,用論點論據(jù)來論證講道理,不像原來凈用點空話大話罵人嚇唬人。他引導我們寫有生活情趣的記敘文,讓身邊的綠水小草活靈活現(xiàn)躍然紙上,一點都不“小資”。對我們的作文,他用紅筆圈圈點點,眉批總批不僅詳可細數(shù),還常常用些“描寫栩栩如生”,“結尾意味深長”的評價來鼓勵我們,憑添出我們很多的寫作興致。他幾次囑咐我要觀察生活,多寫多練,假如我能按照他說的一直寫下去,該有多好啊。教物理的荊聘三老師也擔任過我們一段班主任,每次上課他先掏出“紅寶書”有針對性地念上兩段,然后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在講臺右角才開始講課。那段時間中蘇戰(zhàn)爭好像一觸即發(fā),響應國家“深挖洞,廣積糧,不稱霸”的號召,他天天帶我們挖防空洞。壕溝挖到兩米多深,又在壁上掏出許多可容兩人藏身的洞,用來躲避核輻射,沖擊波。就這力氣活,他也讓我們邊干邊學知識。用鐵锨時,他會讓我們找出它的支點與動力臂;挖洞時要講清為什么挖成拋物線的弧狀,而不是方形;就連如何防范核武器襲擊,他得先講明白原子的裂變,連鎖反應等知識性的問題。類似這樣見縫插針、深入淺出的教授,足以看出老師們的職業(yè)品質(zhì),也的確激發(fā)起我們強烈的求知欲。那時,我們學習很認真很自覺,心里面懷著一種要“解放全人類”的使命感責任感,至于學了知識從一中畢業(yè)以后到哪兒去,去干什么,都很茫然,也沒有想過,因為一切都在聽從黨召喚。
進入高中時,鄧小平開始對教育進行整頓,這簡直就像給一中打了一劑強心針,立刻抖擻起壓抑了多年的精神。老師們?nèi)玺~得水,總算找到用武之地。課本上知識量遠遠不夠,老師們到處搜集資料,補充教材,印發(fā)大量的講義試題發(fā)給我們。我們天天夾著厚厚的講義夾子,像教授似的穿梭于教室寢室,早自習、晚自習,課外活動時間還要游走于各興趣小組之間,發(fā)展我們的興趣特長。傍晚時,操場里,麥田邊,榕樹下都有學生讀書的身影。這一切用老師們的話說,就跟文革前的一中一模一樣。所以,恢復高考以后,當時不少的同學都考上知名大學,成為國家棟梁。
有一天,曾在一中畢業(yè)的小姨來學校看望老師王慕曾,順便帶我去見王老師的愛人張希昭,托她借書給我看。張老師在一中圖書館工作,據(jù)說在文革初期一中打砸搶最嚴重時,她為了保護上萬冊藏書 ,不顧自身安危,一個人天天住在圖書館。足見她有怎樣的精神和膽識。張老師個子矮矮的,走起路來精神抖擻,快步如飛,學生們管她叫“年輕老太婆”。那時借給我“禁書”要冒很大危險,搞不好就戴上“毒害青少年”的罪名。所以每每到圖書館,等到里面走得空無一人時她才叫我進去。先是半推半辭,說要我看點“紅”的,看她那兒的舊書不好,見我磨磨唧唧,一直不走,決心很大,她才拿出事先幫我選好的書放進我的布袋里。她那種心有余悸,但又想讓我多看書學知識的矛盾心境,那種足以點燃我內(nèi)心的燦爛笑容,在可親可敬之外,又多給我留下一層可愛。在那很長一段時間里,她一直為我認真選書,又冒著危險借書給我,在禁錮的歲月里,為我打開一扇精神的天窗,讓我看到窗外的繁花似錦,碧水藍天,至今令我感謝感動。我在書籍中先是認識了一些“左派經(jīng)典”人物:卓雅、保爾、牛虻,后來又從一代大師巴爾扎克、莫泊桑、莎士比亞的筆下,發(fā)現(xiàn)了世界原是那么廣博豐厚,知道了生活可也如詩如歌,看到了能與日月爭輝的人性光芒。如果說在此前我心里裝的都是革命激情,那么,從那時起,我才發(fā)現(xiàn)了自己內(nèi)心世界的多彩多姿,壯懷激烈與似水柔情都是情感世界不可或缺的元素。
多年以后我還在想,一中除了知識還給了我什么,叫我對她如此感念。
現(xiàn)在,我似乎懂得了,一中就是一本書,一本讀不完的書。一中除了她豐厚的文化積淀外,還在于她對尊師重教人文精神始終不渝的堅守,好似一棵凌云的青松,風吹不倒,雪壓不彎,即使外力強加給她苦難別無選擇時,她決不因為貪著一點茍且去放棄,她選擇的仍然是堅強堅韌與堅守。十年動亂,盡管外界黑云壓城,電閃雷驚,這里雖談不上是凈土一片,但老師依然可以心無掛礙,憑籍這種文化精神的支撐,勇敢地獨辟藍天,讓我們在書香墨香的熏染中,享受到那一片風清云淡。
三十多年過去了,記憶漸行漸遠,而一中給我的,就像當年那口水井不竭的流水,早已流進我的血液,內(nèi)化為一種精神。這么多年來,不管社會怎樣變遷,思想如何多元,價值如何異化,我對信仰,信念的那份執(zhí)著堅守,對良心安寧的那份追求,始終不曾改變。
一中生活,晦暗歲月里,我難忘的美好時光!
作者:劉 鷹
新鄉(xiāng)市一中七四屆畢業(yè)生 新鄉(xiāng)市九中黨支部書記